审视着延伸数英里的输水管道，亚历山德罗斯⋅彼得罗普洛斯(Alexandros Petropoulos)停了下来，回想起为此付出的代价。希腊埃伊纳岛上曾经丰富的水资源已消耗殆尽。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该岛沿岸出现了成千上万的“第二住所”。此外，每年还有数十万游客从邻近的雅典涌入这里参观古老的神庙。随着用水需求不断增加，而供水持续减少，埃伊纳岛在新千年降至之际实际上已经干涸。
这条输水管道就是解决办法，可以稳定输送来自大陆的水。由于岛上居民目前主要靠瓶装水解决饮水问题，这条管道还有一个附带好处，就是可以减轻埃伊纳岛代价不菲的“塑料成瘾”。在经历了数十年官僚作风所导致的拖延后，管道铺设终于在2018年动工，这让当地居民和市政官员欣喜不已。负责铺设横跨爱琴海24公里管道、担任项目经理的土木工程师彼得罗普洛斯说：“这是希腊迄今为止进行的距离最长、深度最高、最艰巨的管道项目。你在这里看到的是对埃伊纳岛问题所能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
管道项目经理亚历山德罗斯⋅彼得罗普洛斯在希腊萨拉米纳岛

但在2020年1月30日凌晨，也就是管道预计投入运营的八周之前，该项目遭遇了一场灾难。当天晚上，一名破坏者驾摩托艇找到固定在邻近萨拉米纳岛水域的塑料管道，用家用钻头将管道刺穿了31处。工人们第二天早上才发现遭到破坏，工程被迫延期数月。彼得罗普洛斯说：“多年的努力在一夜之间就被一种常见的厨房用品毁了。”
距离目标如此之近却毁于一旦，这让岛上居民怒不可遏。但在多年来目睹爱琴海群岛的水资源短缺让一小部分有权有势者暴富之后，很少有人对这一事件感到惊讶。曾任埃伊纳岛港口警察局长的迪米特里斯⋅茨布里斯(Dimitris Tsibouris)说：“有时就会出现‘意外’。”彼得罗普洛斯则表示，自己心里有怀疑对象，因为“这条管道对某些生意是个威胁”。
彼得罗普洛斯与工程师同事检查萨拉米纳-埃伊纳输水管道的水下部分   成都微大脑咨询公司
这条24公里长管道的水下部分。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该管道将从12月开始向埃伊纳岛供应淡水
在全球水资源危机加剧的背景下，希腊的危机可能显得并不紧迫。水龙头还在流水，泳池依然碧波荡漾。即使是在最干旱的岛屿上，游客也很少能察觉到严重缺水的迹象。然而，在这些表象背后，隐藏的是一场自我麻痹的利益交换，只为让希腊最重要的产业维持运转。希腊的约200个岛屿中，许多曾经基本处于自给自足，但如今为满足数百万游客的需求，已将蓄水层消耗殆尽，转而依靠堆积如山的塑料。
以圣托里尼岛为例，2019年接待了300多万游客，每位游客在每次逗留期间平均消费9瓶1.5升的瓶装水。在靠近土耳其的富裕岛屿帕特莫斯，一家面包店光为制作当地特产橘子蛋糕，每天就可以消耗500瓶1.5升的瓶装水。由于既有常住居民，每年又要接待游客（有时超过希腊本国人口的三倍），爱琴海群岛每年要消耗数千万瓶水，这种习惯使白色的海边社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塑料消费者之一。欧洲天然矿泉水协会(Natural Mineral Waters Europe)称，希腊的瓶装水人均消费量在欧盟位居前列。就希腊全国而言，自来水基本可以饮用，但各岛屿的瓶装水人均消费量显著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塑料成瘾”。希腊的瓶装水人均消费量在欧盟国家中位居第六

这种依赖具有毁灭性影响。希腊的大量塑料正流入翠绿的水系，污染了水下生物。塑料污染和气候变化之间的联系已得到证实，微塑料对地球水系的危害成为苏格兰格拉斯哥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议题之一。根据土耳其的一项研究，爱琴海多达45%的鱼类体内含有微塑料。一些渔民不再食用自己捕获的鱼。
与此同时，这场危机迫使资金紧张的希腊政府把纳税人的数亿欧元花费在运水船上，这些船只的私人运营商（希腊语中的“运水工”）将大陆的水运至各岛，但大多数岛上居民认为这些水被盐或沉淀物污染得无法饮用。最重要的是，这在经济影响中可能还是最小的。游客们已开始注意到塑料垃圾越堵越多的地中海水域。一旦他们开始寻找更清洁的海岸，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受到瓶装水问题困扰的国家绝不止希腊一个。皮尤慈善信托基金(Pew Charitable Trusts)的数据显示，全球的塑料消费正迅速增长，到2040年，倾倒在海洋中的塑料垃圾预计将从1100万吨增加到2900万吨。人类每年总共消耗超过5000亿瓶水。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World Wildlife Fund)的数据显示，每分钟有相当于3.38万个塑料瓶流入地中海，这使该地区成为世界上微塑料污染最严重的水体之一。
像希腊一样，许多地区都要解决塑料对环境和健康造成的影响。就在今年，研究发现微塑料存在于土壤深处、空气以及人体器官中，甚至在珠穆朗玛峰峰顶也有。新冠疫情让塑料行业重新焕发了活力，而该行业已在美国几个州成功游说政府反对反一次性塑料的措施，甚至还成功说服当时的特朗普政府颁布对塑料友好的政策。
希腊当局坚称，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采取了初步措施，让这些岛屿“戒瘾”，转而依赖更可持续的水源，例如建造海水淡化厂，安装取水管道。他们还打压运水公司，后者对水权的控制不断弱化。（希腊环境与能源部没有回应置评请求。）
岛民认为这还不够。拜岛上市政当局的无能所赐，很多海水淡化厂刚建成不久就开始坍塌。还有的淡化厂因手续繁琐而停工数年。
希腊国会议员、曾负责海洋事务和岛国政策的前副部长桑托里尼奥斯(Nektarios Santorinios)说：“我每个月都会接到来自运水公司的电话。我知道他们在通过国家机构破坏海水淡化项目。”
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但执行有难度，也有紧迫感。希腊就是这一困境的缩影。由于2020年游客人次骤降77%，2021年进一步大幅减少，许多岛民都在问，挣快钱给环境带来不可逆的破坏是否值得。
登上卡里姆诺斯岛的游客首先注意到的是岛上的恶臭。20多年来，东南海岸的垃圾填埋场因燃烧成堆的垃圾排放出刺鼻的烟雾。频繁的坍塌事故导致大量瓶子倾倒入海，浓烟让附近的居民患上了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当地人对此十分不满。瓦西里奥斯·拉帕斯(Vasileios Lappas)说：“没人觉得高兴，风只要朝这个方向吹，就能闻到臭味。”拉帕斯在6公里开外的村子Panormos里经营一家商店。
卡里姆诺斯岛首府珀提亚，塑料等垃圾正在焚烧

坐在滨海办公室里的市长说，他的岛屿别无选择，只能焚烧垃圾。迪米特里奥斯·迪艾克米哈里斯(DimitriosDiakomihalis)说：“没有地方放垃圾。”无论此话是真是假，卡里姆诺斯的垃圾危机已经成为爱琴海“瓶装水成瘾症”的有力佐证。
情况并非历来如此。老一辈人还记得，曾几何时屋顶水箱就可以满足他们的用水需求。旅游改变了一切。随着游客突然造访一度沉睡的渔村，孤注一掷的官员们开始在上世纪80年代使用运水船。很快，这些运水公司与其颇具特色的平顶船便成为爱琴海几乎所有岛屿的标配。退休的运水工克里斯托·伊利亚基迪斯(Christos Iliakidis)说：“到2000年，这些岛屿的用水需求确实大幅增加。米科诺斯、锡洛斯、蒂诺斯，你在这些地方看到的所有繁荣景象大部分来自旅游业，没有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这一盛况的。”
即使在40年前，也很少有人对这种安排感到满意。许多人拒绝接受运水公司的水，他们从雅典购买瓶装水，买水的平均花费比大陆同胞高出数百欧元。一些运水公司频繁拖延交付时间，甚至拖延数天之久，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讨价还价的策略，但那些公司反驳说他们受到天气和及时付款的影响。每船水的运输成本高达2.7万欧元，对国家政府来说也变得不可承受之重。由于不愿让旅游胜地出现水荒，希腊政府年年都要掏数百万欧元来支付岛上的水费，哪怕出现了平价海水淡化等替代方案。
10月5日，抵达希腊伊兹拉岛的瓶装水在卸货
2015年，随着游客的大量涌入，水价高得令人望而却步，负债累累的希腊政府终于采取了行动。虽然维持现状显得十分浪费，但其它选择对握有实权的岛上当局来说同样没有吸引力。希腊政府承担它们的运水费用，但地方政府将被要求额外征税来支付淡化海水的电费。通过有意忽视和拖沓的官僚作风，爱琴海各岛的市长们否决了多项国家计划。希腊最大海水淡化设备制造商之一Sychem的创始人亚历山德罗斯·伊凡提斯(Alexandros Yfantis)说：“我们说的可不是一个岛，而是一百个岛，一百个市长，每个岛和市长都有自己的习惯做法和行事方式。”
据帕特莫斯岛的市长透露，2010年预制结构的海水淡化厂在该岛落户，之后便被打入“冷宫”长达六年时间。在伊拉克利亚岛上，几个欧盟资助的海水淡化装置生锈失修，从未用过。在土耳其附近的锡米岛，岛民说当地东正教教堂对建造核电站的提议避之不及，坚持要把核电站运到其它地方。桑托里尼奥斯回忆说：“每当海水淡化厂落成后，就会出现各种怪问题。我们会被告知工厂‘出了故障’，或者干脆停止运行。”
随着令人费解的故障增多，对不正当行为的怀疑也与日俱增。从圣托里尼岛到克里特岛，看似无懈可击的海水淡化设施会突然失灵。2006年，在土耳其南部海岸附近、距离欧洲大陆最远的希腊岛屿卡斯特罗里佐，新挖的水库衬砌被神秘地被破坏了。多德卡尼斯群岛的市长们说，海水淡化厂的建设和运营被运水公司和瓶装水进口商的贿赂和诉讼所扼杀。阿提卡省前副省长海兹佩罗斯(Panagiotis Hatziperos)说：“到处都能看到恶作剧。”
Sychem公司称，向公共水网供应淡化水的工厂每日总产能约为9.2万立方米。该公司估计，这还不及需求的40%。伊凡提斯说，目前的设施甚至没有充分利用其潜力，产量还不到正常定量的一半。
域
与此同时，塑料工业也在不断发展壮大。据慈善机构A.C. Laskaridis Foundation介绍，希腊现在每年丢弃的塑料大约有4万吨，较上世纪90年代大幅增加。埃伊纳岛上的一家酒馆估计，它每月就能分发2.5万瓶瓶装水。自1990年以来，希腊至少涌现了10家新的瓶装水公司。而且瓶装水也不贵，四分之三升容量的瓶装水，规定价格是0.5欧元，几乎比欧洲的其他所有地方都便宜。
地中海东部区域在环保方面取得成功的案例不多。其中一个在爱琴海土耳其海岸向西32公里处的利普西岛上。利普西市的市长福蒂斯⋅曼戈斯(Fotis Mangos)解释说：“过去，用运水船向我们供水，每年要花费60万欧元。我们认为，亏这么多钱去买我们花不了多少钱就搞好的东西，非常不公平也很愚蠢。”
2016年担任市长后，曼戈斯安装了五个海水淡化装置，淡化成本是每20升水1欧元，比瓶装水便宜95%。接下来，他免费提供一个星期的淡化水，并在随后的一周收取两倍的价格以弥补损失。他每天公布淡化水的检测结果，以强调水是清洁的。他又集思广益，为利普西岛设计了新的塑料收集系统：把废弃的塑料卖给雅典的回收商，再把所获收入重新投入清理工作。等到该计划全面实施时，运水工已经消失，岛上的废弃塑料瓶也减少了一半。
瓶装水价格最便宜的地方
不是每个人都心满意足。曾在全岛分配淡水的塞奥洛戈斯⋅盖姆普瑞斯(Theologos Gamperes)现在每年要少卖1.5万瓶水。“这毁了我的生意，”他一边说着，一边停下来给一位准备到附近淡化装置取水的利普西居民兑换零钱。“一开始很多人不相信淡化水，现在人们已经习惯了。”
许多居民对这个系统感到自豪。“这是个小岛。政府走到哪里，人们就会跟到哪里，”计算机工程师尼科斯⋅莫索斯(Nikos Mossos)说。据他估计，这些淡化装置每月可以为他家节省400欧元。
希腊政府当初同意为利普西岛支付五年的海水淡化费用，但现在支付的费用只是过去的十分之一。随着在生态保护方面敢于担当的名声越来越大，这座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这个问题之所以得到解决，是因为市长本人非常主动，”设在利普西岛的环保组织Archipelago Institute of Marine Conservation的负责人阿纳斯塔西娅⋅米利欧(Anastasia Miliou)表示。
其他岛屿也在以利普西岛作为榜样。但这种个例式改革也只能到此为止。利普西岛北部的海岸上仍然散落着来自几乎所有地中海国家的破烂购物袋、啤酒瓶盖和不计其数的彩色塑料微粒。环保主义者说，在这样狭小封闭的海洋里，只有多国同时采取全面措施才能阻止塑料的泛滥。
过去两年，希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在一代人的时间跨度内，第一次很少有游客来到这些岛屿，让许多希腊人有机会思考他们所做的取舍。在以牺牲自然资源换取财富之后，他们也增添了一年来这两方面几乎都无所作为的经历。气候变化带来的降雨变化无常，会对日益减少的资源造成更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岛上居民呼吁采取行动。
他们进一步让大门敞开。自从海水淡化业务扩大后，运水工便失去了大部分生意。以前建造海水淡化工厂，需要获得考古学家、海洋生物学家和未爆炸武器专家的一连串许可，现在程序已经简化。一项雄心勃勃的风能拓展计划可能会使这些岛屿的海水淡化成本变得便宜。就连卡里姆诺斯岛也迈开了大步。通过在全岛多处安装24个免费饮用水亭，市政官员也减轻了源自垃圾焚烧的负担。
一艘来自大陆地区的运水船将淡水注入埃伊纳岛的蓄水池。大多数岛上居民认为这水污染严重，不能饮用

然而，一些倡导保护自然资源的人士认为，政府的承诺只是注重宣传。“环境部长前往圣托里尼岛，说那里现在没有塑料。但除了在机场张贴的海报外，什么都没发生，”环保组织Archipelagos Institute of Marine Conservation的米利欧说。“他们是在欺骗游客。”
文化的改变可能比水系统的变化慢得多。许多当地人表示，他们还不打算很快放弃瓶装水。“改变一个岛屿的习惯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帕特莫斯市的市长埃莱弗瑟里奥斯⋅潘特斯(Eleftherios Pentes)说。
在很多方面，这都说明单边行动不可能完成任务。长期的矛盾阻碍了通往土耳其大陆的管道建设。与此同时，这些岛屿的战略地位和常住人口为数不多的现实又可能强化了市长们的不妥协立场。Sychem公司的伊凡提斯说，政府“必须出钱，才能让人留在岛上。”
在希腊各地推出众多环保措施的同时，雅典的官员们或许也在等待来自其他地方的真正动力。今年7月，欧盟对多种一次性塑料制品下达了禁令，并准备在这个10年末期之前逐步淘汰大多数塑料瓶。“塑料瓶只是我们这个习惯了一次性用品的社会最令人不安的例证，”美国环保署(EPA)前地区主管、目前在环保组织Beyond Plastics担任总裁的朱迪思⋅恩克(Judith Enck)说。“一加仑瓶装水比一加仑石油都贵。”
希腊的塑料困境也揭示了一个被忽视的现实：环保行动反对者的群体往往比人们的想象要小得多，也更狭隘。你可以通过所有你想要的绿色立法，但如果不照顾到省级官僚机构和地方的利益，就不太可能取得实效。你可以尝试着不让社区实施某些自残行为，但如果不降低权宜之计的吸引力，则可能无功而返。最终，由于对可持续性持漠视态度，大型塑料企业集团和大规模旅游可能只会归结于环境污染这枚硬币的两面而已。
在延误了近40年之后，埃伊纳岛终于可以在12月接受管道供水了。居民们很高兴，但仍然怀疑是否真会实现。在历尽艰辛之后，参与管道建设的人很少能做到高枕无忧。负责铺设管道并修复了破损处的工程师彼得罗普洛斯说：“如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将是毁灭性的。”